航海日

地球上最后一个夜晚

SUM:前往新世界——旧世界的亡灵

*DJ 全文约一万字 很多啰嗦的废话

*困惑的乔纳森与固执的迪奥

*看之前请先看上一篇《等待乔纳森》 

*其实是送给@饥寒交迫 老师……不知道老师还用不用lof 老师美丽的画还在我首页我无比幸福

 

 

 

迪奥。乔纳森困惑地说。我们就不能休战吗?——我们都死了。他用天真的目光打量迪奥,吸血鬼却没有理会他,只是冷眼注视旧世界来到新世界,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。他们是旧世界复苏一天的亡灵,重新睁开一天的眼,当然无法来到新世界,无数现世的人带着生的气息,他几乎以为自己能够闻到,费力地深吸一口气,阴郁地移回目光。乔乔。他用一种漫不经心又沙哑的语调回复。反正我们很快又要死上一遍,并且再也不会睁开眼。

 

但是。

 

没有但是。

 

乔纳森沉默下来,犹疑地看着他的义兄弟。他罹难于百多年前表面上的海难,再度睁开眼时已来到这里,是一截脱轨的列车,一块复苏的墓碑,一个不合时宜的鬼魂,但他沉睡期间犹可以感知到一些东西,因他的身体为迪奥同化,依旧在人间行走。那像是一个——太长的梦境:百年孤独和短暂的兴风作浪,向人间撒下动乱的种子,暴沸而可怖,不时地反弹一些碎片到达他的沉眠深处,令他不得安眠,倍感困惑。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弄懂了他心中所想,事实证明那也仅是错觉,事实上,他们好像从未真正理解过对方,即使只要迪奥想他们就能真正理解对方,但迪奥不想。

 

现在到达他面前的是另一个更强大更陌生的迪奥,更难以捉摸哦,蛮长的时间消磨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,也更加无懈可击,乔纳森模糊地意识到时间将他体内的一种神经质与非人性提纯,却同样赐予他一种苍老的宽容,他开始无端地思念起少年迪奥。

 

迪奥对他的心理活动漠不关心,他在某种乖戾与倦怠的天平上暂时靠向了倦怠,以至于几近忘记乔纳森的存在——他知道他在那,但每次都是重新意识到,这时他便感到不快——一些属于人类的东西重新在他体内复苏,肉体固然可以掠夺,精神却忠贞不贰,他厌恶又高兴地感知到一些乔斯达从构成里抽身而去,布兰度便睁开眼睛,迪奥从脖颈后撕下星星,丢还给乔纳森,他们终于完整地成为彼此。命运的开始与风暴。

 

迪奥看着他,乔纳森早早地被丢弃在十九世纪末,在那里搁浅,而他在那里停泊,八十年才重新出发,到了最后他们都照样沉没,现在在这里复活,两张面孔却仿若从未改变。乔纳森·乔斯达的这张面孔是神迹的复刻,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,这张脸是不老不死的,它属于二十岁的乔斯达,纵然乔瑟夫继承到了这张脸,你看到乔瑟夫的苍老,却不会因之联想到乔纳森的苍老,独特的东西依旧只在乔纳森身上存在。它不只不该出现在这里,甚至不该出现在世界上,因为一些好的东西必然要被天赐一番磨砺以证明其不可摧,承载这种精神的肉体只是载体、媒介、可消耗的牺牲品,必以血与时间来向命运证明不朽。多么神奇,他心想,到了世界的终末你也在这里,好像自我十三岁那日以来就再没能摆脱过,我们看上去仿若从未离开那里,但我们谁都知道我们其中只有一个人没有改变。

 

死亡是灵丹妙药,令人青春永驻,面容不改,最好的大理石雕像,追悼词、纪念日与赞美诗也不及,它将乔纳森永远浇注成这样的年轻,而他将灵魂出卖给自己,也获得同样的殊荣。他们冷淡地注视着彼此,迪奥坐下,同他无血的兄弟对峙,现在他们几近平视,乔纳森解读出这是他回应休战的话题(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解读 这种小动作倒是出色)。他们坐在世界的一隅,却像分据在两个极点,从中生长出一堵墙。


 

乔乔,你想了解我。迪奥傲慢而毫不客气地启篇。你就是为着这个而想休战?

 

乔纳森无法否认,于是点头。迪奥嘲笑他:可笑。他又沉稳地摇头。

 

迪奥,我想了解。他说。自始至终我从未了解过你,无论是七年的友谊——如果你还愿意称其为友谊,亦或许是我误以为你已死后的一年,甚至是我死后,我都在思索,我们如何会变成这样,我们本应有太多的路线(“不错。”迪奥插入,“我有在白纸上做过设想。”他若有所思地丢起棋子,又接住它,继续补充:“我有想过尽数掠夺乔斯达的财产,或留下你的性命,或不留,而我离开此地,凭此大展身手,但我似乎的确没有离开这里的念头,又或许不留痕迹地毒死你,抚慰你的父亲,凭此以养子身份全数继承,但这样变数又太多,熬到乔治·乔斯达逝世,同你和平平分家产我从未考虑,直接杀死你同他可行性又不大,我也不愿再摆弄这温情游戏。我思来想去,拿着笔无意识地涂抹,发现自己竟已写下'若非他死,便是我活',便发觉我们别无他路,只有唯一的——抵达到我们现在这里的路可行。”)……但是,迪奥,你先下毒手的是我父亲。

 

“对。”

 

“为何?”乔纳森反问,“他未曾加害于你,反倒帮助你良多,难道你同他投毒,以你弑父的手段同样狠毒,只是为了那些钱财?可是你分明有那样的耐心。”

 

“你问我为何,这叫我想起羊同狼要食它的理由,人类有些创作的确言简意赅,适合答复你向我提的问。——但你不要这些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你要我剖开心房,细细掰碎那些心思,因为你试图理解我……好。那我便尽数谈来。”

 

“丑陋的达利欧·布兰度——父亲。这个词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呢?我肮脏的、无能的、令人作呕的父亲,是从哪里爬出来的?从他那些破酒瓶,污浊的灵魂还是困顿的肉体?年轻时我常对此不解,他如何承上了这一名衔。我从他口中得知,他那时救了你的父亲(怎可能,我嗤笑暗道,想必是谋他的钱财却失败,暗地里我已猜得八九不离十)得来这推荐信,以此我在他死后被接至乔斯达宅邸。我好奇当年那事同我猜测有几分相似,寻找当年经历此事的人,果不其然,我得知达利欧·布兰度不过想薅下你父亲手上的戒指,你的父亲——乔治·乔斯达爵士却将戒指给予他,妄想感染他向善。”

 

“可笑!在见识过他恶性的一面,却对他报以希望,乔乔,这是你天真的父亲,你是不是尊敬他来着!他若将他直接送入监狱,我反而会拍手称快,何须你父亲的宽恕……宽恕,真是可笑,你父亲俯下一张神的面孔,可他又转过脸去,这张无用的神的面孔,宽恕过我的父亲后又意欲于救赎我——但是,太迟了。渔夫从海里放出恶魔,它已被困在瓶中五百年,第一个百年,它许诺放出他的人得到荣华富贵,第二个百年,它几近发疯,又添更多宝物,然而等到第五个百年,它便诅咒起那释它于囹圄之人,因他使它困了五百年。我便是那魔鬼。他若在第一个百年到来,我便会感激地吻他的手,他在第五个百年到来,我便会在他的药里滴毒,我是魔鬼,是蛇,也是犹大。那么,轮到我向你发问了,乔乔,你如何一副悲戚痛心的样子?”

 

“迪奥,你在笑。”

 

“不错。这又如何牵动了你。”

 

“我彻底明白,你已放弃人性,倘若是过去的你,向我托出这番说辞,必向我投来怒火,你总是——(他谨慎地观察着迪奥)显得嫉世愤俗,喜怒无常,傲慢并且轻蔑他人,最重要的是——扭曲的自尊心。在我看来,有时你的自尊甚至喧宾夺主,你明白有些事不应去做,可它却驱使你去做,并且因你的天赋而做得很好,因此更为放纵。有时你会为激情所驱使,有时又会为冷酷占据,你有时是最好的友人,又能轻易变为世上最恶毒的仇敌,我承认我时常困惑于此,你正如夏日的豪雨,是一团聚合的雾气,无法捉摸,随心所欲,心思变幻莫测,毫无规律可言。迪奥,我还得承认,正是在你身上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人。”

 

“何出此言?”

 

“纵然我时常有意识地提醒自己,但是——迪奥,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?突兀地意识到漠视了他人的个性,或许是因为同人相处一向顺风顺水的缘故,无意识地忽略了他人的意志、思维与差异。而我面对你时产生过多的困惑,我在其间梳理时第一次觉察到,人的心思竟是如此细腻,转瞬即逝又层出不穷。”

 

“我猜到你的意思。”迪奥慢慢地说,“你接下来要讲,正是这一概念贯穿你人生的始终,这么说来,倒是我成全了你?”

 

乔纳森未直接回答他:“……你无定数可言,但只要触到你那受伤(我也不知为何是受伤的)的自尊心,哪怕只是再浅不过的一点,你也会暴跳如雷,将其加注于我身,你明知道我没有任何过错于你——对,你知道,但你仍要尽数推到我头上,倘若令你意识到亏欠于我,你又会加倍恼怒,我的存在又成为一个罪证……你对我生起新的憎恨,甚至生出杀心。但你又不把我放在眼里,毫无疑问,在你更远的心里除掉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目标,你又对我生起轻蔑,这轻蔑与现状不符,重新舀起你的怒火……然而你刚才却在笑。”

 

“这又如何?”

 

“你还没意识到么,迪奥。当你刚转化为吸血鬼,尚不分明,可到百年在海底的时间冲刷了你的人性,现在你是Dio,却非是迪奥·布兰度。”他用清澈的眼睛忧郁地看着他,“你已用陌生人的口吻剖析自己的心理,对此毫不在意,你抛却人性,并已不以人类自居,若装载你的棺木未被打捞起,你便的确能在大西洋底永生不死,静静地发疯,完全被革新。我正是为此而悲戚。”

 

“——时间实在是过得太久啦,迪奥。”

 

迪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,他自有诡辩的法子,面对任何乔纳森的指责,但这声自乔纳森体内传出的苍老的叹息,却仿佛也同样从他体内传出一般,在他们体内产生共鸣。他因此突兀意识到,在这场不对等的交谈里,并非如他所想,主导权一直掌握在他手中,乔纳森·乔斯达,这凡人,也掌握着足以影响到他的力量。

 

“你要为我流泪么,乔乔。”迪奥嗤笑。

 

“不,迪奥,我不会为你流泪。”这次轮到乔纳森若有所思,“是的,我不会,我会拔起剑,流下血,失去性命,但我不会再为你流泪了,说实话,现在我又为谁去流泪呢?你在人间作乱,残忍夺去他人的性命,甚至自己也已非人,我仿若感到我应当负起责任,如若有人应当前来讨伐你,这个人应当是我,如若有人应当杀死你,这个人也应当是我,如若有人死于你手中,这个人仍应当是我。”他脸上显出可怖的神色,“……迪奥,我感到我们的命运了。”

 

“将你那些无稽之谈先放到一边,如果不是深明你的本性,我大可以认定你实有伪善的个性,但若言我的个性是雾气,是夏日的豪雨,你却是——坚石。你可知我有时想及你,正如自虚空中摸出巨石的轮廓,仿若有一颗坚石堵在那头,那般强硬。真奇怪,我对你一目了然,甚至可以完全掌握你的本性,同你对我的无知正相反,乔乔(他这时也不自觉带上了困惑的语气),你能明白吗?我所说的一目了然,并非说我对你的性格了如指掌……譬如,组成你的性情有千千万事物,但我一眼望去便知晓其中最可贵的东西,它同我立于两个极点,互不相容,可世上不会有比我更理解它的存在,连你也是,而一旦把握住它,我便完全明白你所会前往的方向,不如说,天哪(他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沙哑笑声),乔乔,你就是为它而生!”

 

“迪奥,可那是什么?”

 

“我说不上来!”迪奥突然站起来,他像是突然被激情占领了,狂热地甩着手臂走来走去,迈着巨大的步伐,“一个昵称,一句箴言,或者一颗星星,随便哪颗,说不定就是你脖颈后那颗……我怎么叫得出它的名字,我同它水火不容!命运,命运,无稽之谈,乔乔,这就是你同我描述的诡谲的性情么,我刚刚还以命运堵你的口,现在又高声批判它,但是你要我怎么相信我不承认的事呢!我记得我曾经这样想过。”他倏然又冷静下来,显出一种精确又残忍的优雅,还有傲慢:“神庇佑他,但我并不庇佑神。”

 

“是迪奥?”

 

“是迪奥。”

 

乔纳森猛然打了个寒颤。

 

迪奥慢慢地打量他,无数赴往新世界的光从他头上掠过,世界像是一只倾颓的裂痕彩盒,他更为缓慢地说:“三只苍蝇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我的观点,既然你要理解的话。”他说,“我们就好像糖罐里的三只苍蝇,糖,多么甜蜜,苍蝇,多么惹人嫌,他们当然不愿意在糖罐中见到我们。但是。一旦打开罐子,我们便会闻隙而入,迟早有一天他们打开糖罐,就会让我们相见。我们啊,就像闻到肉味的、在房檐下来回徘徊瘦骨嶙峋的野狗群,待价而沽的病毒,一场自云端便早已腐败的雨——乔乔,你打开过你的糖罐吗?你打开了,并且看到了我,我不仅会吃掉糖,还会——”

 

“但是迪奥。”乔纳森打断了他,他竟未对迪奥脸上明显升起的不快感到恐惧(他自己也倍感奇异,因为迪奥的这张面孔是多么令人生畏的一张威严的面孔),“你明知道,我并不这样看待你,而我也愿意同你分享这些糖。”

 

“——但是我不愿意。”

 

乔纳森奇异地看着他。

 

“我开始觉得我们在说废话。”他嗤笑,“我早说过,我不愿意,我的贪婪、不知餮足远超你的宽容,我甚至怀疑过,这个世界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口,是否值得来吻我的手,是的,我高傲,野心勃勃,乔乔,你分明说得头头是道,你却还在寻求什么,你分明明白我,了解我,但你还在困惑什么,你想要得到什么?”

 

“噢,迪奥——”乔纳森痛苦地呻吟了一声,“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无法理解吗!”

 

“回答我的问题!”吸血鬼咆哮道,他突然狂怒起来,好像面前的人类真真正正触犯了他的威严,他的怒火挟卷来雷电、暴雨和风,但乔纳森只是捂着脸弓下了背,他的神威对他是没有用的,他带给他过痛苦、困惑、鲜血、悲伤,但他从未折服过他。

 

乔纳森重新抬起脸,那是一张汗涔涔的苍白面孔。

 

“我想明白你的心。”他虚弱而轻轻地叹息,“但你为什么就是不正视它呢。你用各种各式的诡辩欺瞒我,试图用各层各式的伪装包裹它,诱使我层层剥开,以为最后得到的便是答案,迪奥,我们都已经死了,归根到底只是两个幻影,就不能休战吗?”


 

他们沉默又冷淡地对视着彼此。


 

“我想起一个梦境。”乔纳森困倦地说,“非常长。在那梦境之中,一九八零年的游轮上,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。我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,而后才回到家乡,办理了艾莉娜的葬事。夜晚时,我常待在烧毁的旧宅,心灵痛苦不堪,觉察到自己孤身一人,又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从未了解你,而后在那里,我发现了你年少时留下的痕迹。”

 

“你稍年长后便极少回家,因而我如此估计,我看到你刻的字,停留的废弃木屋,甚至在屋后挖出你的木盒,里头有一些物什,甚至有一本日记。我坐在桌前,面对它,提灯回想了很久,它离旧宅很远,因而未被大火殃及,我打开第一页,看到第一句话:'我感到愤怒。'如有火炭烫手,我掀上了书,我心想,你知道,你知道它会被我看到,否则你就会烧毁它,如若你在游轮上幸存,此时在这里的便是你沉默焚书的面容,我失心疯地大喊:'迪奥,你在这里吗!'我呼喊,'迪奥——',我丧失了记忆,只依稀记得自己狂乱地到处呼喊,最后扑在桌上嚎啕大哭,等到我彻底清醒,忽然明悟……(他迟疑地看了迪奥一眼)忽然明悟我们的道路。我变卖剩余的家产,独自出行,开始沿着迪奥的日记前行。”

 

“我每日翻开一页,那些笔迹显得冷酷、傲慢,极尽讥讽又极具耐心,嫉世愤俗,令我寒毛毕露,有些简短,寥寥掠过天气日常,有些冗长,慢条斯理剖析心思,我印象最深的却不在这里,那日后我重新打开日记,发觉其前还有一页,其上有我字迹,写'赠予迪奥',我便想起这原是迪奥从我那拿走的,并强迫我写上这句。而在其下你又写上一段话。”

 

“乔乔。我想起他,便感到不可名的引力,仿若我同他一胞生出,却自他身上剥出我,丢弃在外,仿若我们应共有一致的血亲,一致的境遇,我吃过的苦他也当吃,我憎恨的人他也当恨,他尝过的甜我也当尝,他拥有的东西我也当有,当我望向他,便望见我二人的残缺,正可分毫不差地对上。是我寻找他,还是他寻找我?”

 

“我依循迪奥的日记,来到他最早居住的住处,在收到信后,父亲便派出管家和马车将你从那接来,我在那停留了一个月,找到布兰度的故居,里面已有新的房客,我站在门口打开迪奥的日记,他用了一些回忆的口吻。他写:母亲教我识字,我便大致掌握用法,我憎恨达利欧·布兰度,在纸上写满诅咒,被母亲发觉后,她并未责令我,只是将它们在我眼前烧毁。读完日记后我当晚做梦,窥见我兄弟的隐秘。”

 

“我看见他日记中所讲述的这一场景,他母亲神色沉静庄严,迪奥与她对坐在火前,我感知到迪奥心中的震悚。我忽然意识到,迪奥所受的恶的拘束至此而生,迪奥的恶是精妙的,精细的,它未以泛滥的形式延伸,甚至约束在隐秘的法律与一定的道德之下,在他生而为人时,它处处受制,其源头正于此。他母亲的这一举止震慑了他的心灵,如同某种征兆,向他发出警示,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与滋养了恶,母亲未能涤除它们,却早早以此举拘束,告知他所会受到的审判。我突然想到——我们在宅邸中的一战,当迪奥被刺穿在审判女神的长矛上,被火焰炙烤时,他会不会想起这早有征兆的一幕 ,但这时思考这些已经太迟,我醒来后只能为此叹息一声。”

 

“接下来我继续游历四方,在现实中跟随迪奥的日记,沿着他的足迹前进,不断做与迪奥有关的梦,有时甚至疑心迪奥的鬼魂一直追逐着我,正如生前他亦不肯放过我一般别无二致。我每多做一个梦,都以为自己离理解迪奥更进一步,因着我在梦中经历着迪奥都历程,感受着迪奥的情感,见到塑造、雕刻出迪奥的一切,否则如何结束我的所作所为?我感知到他向我投来的怒火同样在我心上烤炙,他的冷淡令我感同身受,他的乖戾、傲慢与野心勃勃也日渐向我渗透,他的记忆与我的记忆共存,而他的存在又向我侵入,我不安地感知到在我内部清晰地发生一些模糊的转变,替换上另一些齿轮,并不影响我的运作,但我想起……忒修斯之船。我突然意识到,迪奥已为我转上了发条,也为我按下倒计时,如若我不能尽快追逐上答案,就再也无法知晓它,而这些改变只是一个开始。”

 

“我开始做另一个梦,另一个……仅有迪奥独活的梦,我梦见他同样回到宅邸,重新修葺它。这时我已经不需要睡眠了,那些改变将我向迪奥调整,我并不需要饮血,但隐约开始畏光,入睡是一种保持正常的手段,也是获取梦境的途经,我凭借此寻求线索。我遇到一些人,也碰到许多怪事,在他人的生活外打转,我还做另外的梦,在那些梦里,我去到演唱会,也来到博物馆见识未从见过的艺术品,我心想,那是另外的迪奥见过的世界,穿过英国潮湿的边界所见到的东西。我难以讲述这个梦,它太长了,是另一种长,我觉得它令我精疲力尽,在其中浓缩了太多东西,待我醒来时,依旧为之战栗。我问自己这是否可能存在,答案是——是,我又在心中向死去的迪奥询问,倘若这是真的,迪奥,倘若你活下去,而我死去,亦不会有更好的结局,你又如何。我体内模拟出迪奥的那部分传来一阵诡异的心平气和,我读懂迪奥的意思:那又如何。”

 

“我已不再为他的冷酷而懊恼了,因我已猜出了这答案,我是这世上离他最近又最远之人,我读懂他的行为,把握他的内核,却始终不理解他,我想到迪奥也如此,他读懂我的行为,把握我的内核,却也始终不理解我,我们从未相互理解,这就是事实。我们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接近彼此的人,却也相差最大,轮廓完全不类似,直到现在我们将近融为一体,我已畏光,波纹侵蚀我身,而我的行程最后来到埃及,依循迪奥的日记,这是他最后在梦中来到的地方。它已近到尾声,仅贫瘠的几页,我重读前面已打开的页数,感到难以言喻的流畅与贯通,毫无疑问,迪奥正是指引我到这儿来,这里是终点站。”

 

“我想起迪奥写在扉页上的话,我再读一遍,我同他都在激动地颤抖,就在这一天,只在这一天了,我的身体已无法维系下去,他亦在督促我,我需去寻找迪奥,寻找出我们两人的答案,而他无疑在等待着我,等待乔纳森,而我亦在等待他。是我寻找他,还是他寻找我?我只带了一些水、干粮,以及日记,我知道再也不会回来了,然后出行,在暗夜里毫无障碍地走——毫无疑问,我已非人,与迪奥相异的是我尚保有我的心。迪奥。我念他的名字,想到他在某处看着我走向我们命运的终点,正如我在梦中看着他走向我们命运的终点。我久违地为此感到一阵痛楚,我们的命运如何就不能更改呢?可没有人能回答我了,我来到我该到的地方,坐下,拿出日记,知道该读掉剩下的几页,等我读完,我便明白了一切。”

 


乔纳森气喘吁吁地讲完这个故事,将它抛给迪奥,而迪奥也配合到了他,完美得像一场棒球比赛的进攻,他接到了球,然后补充完这个结局:

 

“我记得它……我的确做过这个梦。我看见你来到了那里,我死去之处。”他不可思议地说,“……然后太阳升起。我看到一个人到此寻觅,随即他发现了你,他拽着你的头发把你提了起来,因为我已同化你大半,你见光而毁,然后——然后你掀起一只眼皮看了他一眼,随即化为沙砾。”

 

他们皆沉默了下来。

 

随即新世界的流光在他们头上掠过,已将近尾声,这个庞大、古老、腐朽的世界又将重新携带着他们沉回海底,或许再也不会睁开眼。迪奥·布兰度将迪奥重新翻出来。他烦躁又阴郁地抹了把脸,说:“你怎么看待这些,乔乔?”

 

“迪奥。”乔纳森只看了他一眼,便望向天穹,“我什么也无法讲述了。我是个幻影,你也是,谁知道我们是不是仅为一个切面呢,现在能睁开眼交谈已不可思议,再过段时间又要去赴那百年、千年、无尽的沉睡(他惆怅地叹出气)……说到底,我们都死了,迪奥,你不承认这命运,但这命运正如我们面前的棋盘,指引着我们走到这里。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,迪奥,在那时,在那为我发觉你向父亲投毒之时,向你质问之时,你为何不直接发誓呢?”

 

迪奥起初并未回应,待到乔纳森看向他时,才发现他慢慢地,从脸上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样子,他说:“达利欧·布兰度。”

 

“达利欧·布兰度——你让我以他的名誉发誓,以证明我的清白。我那时看着你,第一时间震惊于你还试图相信我。我的理性告诉我,这太简单了,一a个灵巧的谎言,一句甜言蜜语,一道夹杂唾沫的誓言,我向他啐口水,拿他子虚乌有的荣誉发誓,只要动动嘴皮子,你不至于全然相信我,却也可以为我拖延有用的时间,但我在想什么呢?你在盯着我的眼睛,我却在想,天哪,这个乔乔,真以他的父亲为荣,我心想,达利欧·布兰度竟有名誉,简直荒唐,而以为他有名誉的人——你,乔乔,更是滑稽透顶,我意识到你一无所知,依旧天真优渥。我心中一直抱有对你愤怒的火焰,此刻又炙烤我的心,熬下毒液。我为什么要说那话,拿我们虚伪的、惺惺作态的友谊来装模作样呢?我也没办法摸清我这颗心,或许,仅有那么短暂的一刻,我竟觉得你有可能站在我这边,成为我隐秘的共犯,倘若那时你向我退后一步,便是隐秘而不自知的允许,是我的伊万,日后你向我问罪,我便可以加以嘲弄,指不定要上演一出好戏呢!但现在我们坐在这里,我终于明白了,你也明白了,你在寻找的,我会告知你的,那仅仅是一句话,一个道理,一句永恒的箴言。”

 

迪奥抬手掀翻了棋局,他们盯着滚落的棋子,阴郁地齐声道:

 

“我们永远也无法真正相互理解。”


 

洪水已湮过他们的脚背,那百年前的海难自脚下重新升腾而起,要将他们带回历史的坟墓。他们已经彻底抛却伪装的面纱,脸色却不由自主地和缓下来,显出奇异而忧伤的温情,乔纳森叹息道:“哎,迪奥,看着我吧。”

 

他们就那样注视着彼此。

 

“不知为何。”乔纳森挑选了一下词汇,然后说,“在此刻我想起了我们的少年时代。我想起了一些——你或许不记得了的事,但它们的确给予过我一些慰藉,我有时不安又犹疑地看着你,想,我们不会永远在这,不会永远这样,维持着这样的和平,这样的友谊。但有时我就会想,我们为什么不休战呢,这样也很好,我们结束学业,继承家业,缓慢地研究,学习,理解彼此,让时间去研磨我们的猜忌,我们庸庸常常,碌碌无为,了结一生,看看死神先吻上谁的脊背,余下的一个便在时光中检验真心,即使我又察觉到这不可能,命运的飓风裹挟我们上岸,它到来、翻搅、捣碎,这种隐晦的将来埋葬在看似风平浪静的现实下,我们的现实下,但要我怎么说呢?当我想起这些短暂、愉快,又心意相通的事时,我好像还是有片刻的时间相信它,相信我们的友谊,相信虽然我们没能得到,但的确存在一种可能性,我们能和平共处,走到故事的尾声。怎么啦?迪奥?你又要说我天真可笑了?”

 

“不。乔乔,正相反。”迪奥说,“我也想到了。”他以一种忧伤的口吻,“事至如今,我对你剩下的只有尊敬,或许你所称正确,我已不感到多余的情感了,但现在我也同样看着你,注视着你,我想到我究竟是否从未真正正视过你的面容,感到这张脸熟悉又陌生,我是否有资格代言呢?我的确是幻影,你也是,我们是否又在做一个梦,但这重要吗?我感到一种温情,奇异地流淌而过,这是你追求的东西吗,乔乔?”

 

“我想是的。”乔纳森痛苦地回答。

 

“那就让我们用最后的时间来铭记它吧。”迪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的语调说,“之前不存在,之后也不会重现,就是这样的东西。”

 

乔纳森·乔斯达脱力地靠在椅背上,仰视着他。“是的。”他叹息着说,“可我们追逐爱,迪奥,为什么会像追逐仇恨一样呢?”洪水湮没至他的脖颈,然后彻底淹没了他,他又重新回到那永恒的、凝固的、被冰封的旧世界海底。那洪水暴涨着又来到迪奥的脖颈处,迪奥·布兰度垂下脸,对着乔纳森被淹没的地方,他的嘴唇像垂在濒死爱人的额头之上,是一声漫长的叹息。

 

“乔乔。”他温柔地说,“那当然是因为我们追逐的就是仇恨了。”

 

 

洪水也淹没了他。

 

 

 

 

2021.2.25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评论(17)
热度(76)
  1.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航海日 | Powered by LOFTER